68年12月6号,我们早早地来到北京站,我们这些人的朋友非常多,遍及整个北京市。送行的人多,送东西的更多,我们接应不暇,忙作一团……“呜------”火车呜笛,要开车了,这刺耳的笛声撕裂着我们的心,离开家庭、离开北京,到一片茫茫的未知环境中去,谁知道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呢?车厢移动的一刹那,无数支手向窗前举来,惜别的眼泪一下子挂满了人们的脸颊,望着向后退去的人群,说不上一种怎样的感受塞满了心头。苑翘伏在小桌上呜呜地哭了,她跟这些人都不熟,只有我来安慰她。火车越开越快,离开灯火辉煌的城市,驶入一片漆黑的夜幕中,就这样,匆忙之中命运之神安排了我们的前程,在一路悲亢的歌声中,我们这一代“大有作为”的青年,奔向凶吉末测,山高水寒的“广阔天地”中去了。
第二天凌晨,到达山西煤矿重镇阳泉。天还没亮,不等我们看清这座城市的面貌,又坐上汽车出发了。中午时分,来到孟县县城,在县招待所安顿下来,我们急不可奈地上了街,结果使我们大失所望,说是县城,其实只有两条街,凌凌落落地分布着几家店铺,不到半个小时又回到招待所门前。县里的招待所还是满像样的,只是伙食太差。县里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,听说北京下来一群“大学生”,都觉得新奇,每天招待所前都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群,那情景就像我们是从其它星球上来的。
苑翘和几个比她大的女生已经熟了,整天形影不离,像老朋友似的。县里头头脑脑接见啦、作报告啦、慰问演出啦……我们在县里住了两天。第三天,按所去的知青点,行李和人都上了敞蓬长车,踏上最后的旅途。天真冷啊,山里的风格外刺骨,虽然穿着很多,一会就凉透了,我可能末梢循环不好,手脚冻得厉害。车上挺挤,脚冻的生痛,连跺跺脚都没地方,我只好呲牙咧嘴地忍着。苑翘看出来了,也没说什么,在我对面坐下,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毛靴脱下来,解开大衣,抱起我的双脚放在怀里,用大衣盖上。我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她的体温岂只温暖了我的脚,简直把我的心溶化了!伙伴们钦佩地看着翘,无不羡慕地望着我,没有人说什么。我发现大家都被这情景感动了。七十多公里的山路,汽车跑了好几个小时,下午三、四点钟到达了目的地----东梁公社南蒋大队。也许这是这个村子除了欢呼最新指示之外最重大的事情。全村的人几乎都出来欢迎,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站了一面坡,我们这二三十个人从车上下来,忙忙碌碌地往下卸行李。我留意了一下人群,看看这些中国标准的农民。这些土生土长的人们,几乎清一色的黑布棉衣,免档棉裤,脸色黑黑的,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容,一个个倒是都笑着,可谁知道他们为什么笑?好奇夹杂着开心,起码因为我们到来他们没有冒着寒风去下地干活吧!今后我们将生活在这些人中间,但愿他们象我们在书中看到的那样憨厚朴实。
几个老乡扛着箱子行李,领着我们进了村,七绕八拐把我们带到一个院子里,院里为两排房子,东西一排是房东,两口子还年轻,带一个一两岁的孩子。我们住北房,东头住男生:我、闫前进、宫小峰。西屋四个女生:苑翘、刘亦华(小峰的朋友)、李巾、杨斌。中间一间厨房,因为我们吃集体灶,这间暂时作了仓库。屋里一面大炕占去小半间,什么家具也没有,我们把箱子垫垫当桌子。进门就上炕,用不着椅子凳子。把行李铺好,洗了洗脸,虽然疲劳,兴致满高,立即就出发了,想看看南蒋---我们的第二故乡的面貌。夕阳挂在远处山梁上,发着既不热也不亮的光,用金色的余辉映照着群山环抱的村落。村子里家家烟筒里都冒出了淡淡的炊烟。安静,这是给我的第一个感觉,与城里的噪杂声比起来,简直安静极了。这是一个小小的盆地,黄土丘陵沟沟坎坎,几条干涸的河道从被洪水冲得像裂了口子似的山脚下延伸过来,泛着卵石的青白色,很少树木,偶尔看到一两棵树,便是很明显的地界标志了。隆冬季节,万物萧瑟,北风卷起阵阵黄烟,搅进越来越浓的暮色里,使人觉得荒凉,想到今后要在这里生息劳作,不由心里打个冷战。我对着渐渐暗淡的晚霞凝立着,有些伤感,哼起我们的校歌《在也门的晚霞中》…大队让人来叫我们吃饭,我才返回去跟大家一起向食堂走去。
所谓食堂是在大队部院里腾出一排房,支上炉灶,摆了几张桌子长凳---对我们几十人来说,是足够了。我们来的头一年是国家给的商品粮,大家集体吃嘛,就选了一个性情泼辣的女生李小云当管理员。招待我们的头一顿饭是黄米面炸糕,大家吃得挺香,互相谈论了一下住的情况就散去了。天黑下来了,这里没有电,照明全靠煤油灯,月亮没出来,漆黑一片,家家户户早早就关上门,村里很少有人走动,偶尔传来几声狗叫。对于习惯了大部分活动都在晚上的我们,很不适应。我们来是想“改造”农村的,年青人的朝气不会被黑暗宁静吞没,我们三男四女打着手电,一路唱着歌,到各队的知青住处去串门。我们并不知道其它人的住处,可我们的歌声是一个信号,应着它,这里那里也唱起了歌,引导我们走家串户,这个行列越走越大,走了大半个村子,几乎把所有的知青都招唤出来,一路谈笑,一路歌声,最后汇集到一队男生的住地,一个村边上的独门独户的院落。大家谈论着最初的印象和感想,唱了一支又一支歌,直到很晚才散去休息。这些在北京名噪一时的“骑士”们就这样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。
第二天,我若有其事地进行了一些社会调查,这个村虽叫蒋村,但没有姓蒋的人,主要是姓翟和姓邸的两大族。各队劳力不多,地却不少,我所在的二队,二十几个男壮劳力,竟有一千多亩地,标准的广种薄收,靠天吃饭,因为既没水又没肥,靠着人少地多,比起别处来还算富一些呢。有几户富农,只有一户地主,就是我们的房东。当时是地主成份,恐怕土改时他们还不懂事呢。晚上队里给我们分煤,让我们自己去担回来,我们跟房东借了扁担和筐,大摇大摆地去了。等装满煤往回挑时,可就不那么神气了,扁担一上肩,左右乱晃,没走多远,煤已经洒了一地,好容易挑回院里,已经出尽了洋相,有的老乡好心想帮忙,我们拒绝了,我们比他们高大多了,这点活还干不了?渐渐摸着门道,走起来稳多了。我还是有股劲的,非要尽快过这关,以后就学着去井台挑水。水井离住处二百米远,这里水位很低,全村也没有几口井,深得吓人,碌碌上绳子二十多圈,绕了三层,一放桶,咕嘟咕嘟像过坦克一样,半天才“咚”地一声落到水面。不过水到是又清又甜的,可想而知,一开始担水的狼狈像,好容易摇上来,挑回去最多还有半桶,这不是难活,几天工夫就老练了。走起来扁担也忽悠忽悠的,挺神气。
我们开始上工了,正赶上队里去公社交公粮,装完车,我们都跟着去了。离公社五里地,牛车慢腾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。粮站里挺热闹,各队的男生差不多都来了,过完磅要把粮袋扛到围顶倒在粮围子里。一麻袋玉米近二百斤,扛起走上一尺多宽的跳板,爬十几米高,这可是又累又险的活。队长拿眼扫了我们一下,说:“怎么样,能扛上去就算棒劳力,记最高分。”我们几个把衣服一脱,为争这口气也得上。我把牙一咬,扛起一个麻袋,跟在前进后面就上去了,跳板直颤,开始心里有点慌,脚下有些乱,下面的伙伴喊着:“沉住气,小心点!”我调整好步子,保持呼吸均匀,一步一步,终于爬到顶上,下面的人发出一阵欢呼,我很高兴,倒不是为了挣得最高工分,而是觉得没有在老乡面前丢人!她们几个女生干的活倒是蛮轻松的,坐在炕上搓玉米。每天晚上,除了大家聚会之外,我都要跟翘出去散步,我特别喜欢没有月亮的晚上出去,每当这时候,她都会因为害怕使劲拉着我的手,紧紧偎依在我身边,我觉得惬意极了,尽量走远些,延长这幸福的时间。在这里散步别有一番情趣,原野静悄悄的,静得仿佛是真空世界,我们很少谈话,不愿打破这美好的静寂,轻轻的走着,但我们心里却不平静,把多少幻想、多少柔情带进了无边的静寂中。这时候,我会忘掉一天的疲劳,把一切伤感和烦脑丢开,醉心在田野的小路上,只感觉到翘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,那甜蜜、那幸福装满了我的心。我故意惊叫一声:“狼!”翘就吓得“哎呀!”一声补到我的身上,我乘机抱住她,吻她一下。她发觉上当了,捶我几下,回头想走,可对着一片黑暗,她只好胆怯地又回到我身边来,我们手拉手,忘情地唱起歌。
十二月十五日是我的生日,这一天大家都到我们住处来了。炕上地下坐满了人,气氛十分热烈。虽然煤油灯的光线很昏暗,但我能看清一张张热情的脸庞,心里很感动。带着真挚的感情唱起了新学会的《友谊地久天长》,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起唱起来,声音由小到大,越来越奔放,一遍又一遍,每个人的心都被朴实的歌词和优美曲谱打动了,深情地唱着。是啊,愿我们这些同命相怜的朋友在同舟共济的环境中友谊更加深厚,天长地久,地久天长!
过了几天,我的挚朋好友王平与罗岩一起从北京来看我们。我到供销社买了几个罐头,没有好的,只有八分钱一两的红薯酒,也灌了一大瓶。晚上,我们几个痛饮起来,谈论着昔日的友情和那些无拘无束充满浪漫色彩的生活,讲述分别后的经历和目前的境遇,无限感慨,充满忧伤。我不停地唱着,借着酒劲尽情地发泻心中的苦闷。长久以来我第一次哭了,大家也感动得流泪。我把剩下的酒倒在大茶缸里,说了句“愿我们早日相聚,永不分离!”一仰头,咚咚地喝了下去,我只觉得眼前一黑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昏昏沉沉,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。前进告诉我,王平也喝醉了,不过没有我那么厉害,我们又哭又叫,折腾一夜,苑翘整夜都看护着我,她吓坏了,以为我疯了呢。晚上大家捡了不少柴,在一队的院子里燃起熊熊篝火,开了个愉快的晚会。六九年元旦一过,几乎是全体开拔,返回北京。
一晃在北京住了三个月,这期间变化不小,王平和王莉被我们动员决定去南蒋落户,罗岩、老密、李海龙也决定跟我们走同一条路,于是,这支壮大了的队伍在四月初回到了村里,由于种种关系,原来的建制打乱了,二队由我、前进、王平三男,苑翘、王莉二女驻扎,其它人迁到七队去了。
四月的南蒋,风沙漫天,干一天活回来,洗把脸,盆底一层泥沙,整天跟泥土打交道,对这些已不在乎。我们什么活都干,平整土地、散粪、挑土,用我们辛勤的汗水为大地母亲梳装。这里没有大块地,这儿十亩那儿八亩,散在各处。每块地都有名字,千奇百怪,慢慢的我也能记住些了。队里用安置费给我们买了全套工具,老乡们已不再与我们陌生,有时到我们那里串门,甚至大胆地开开玩笑。从根本上说,我们并不想与贫下中农划等号,极力保持城市人的作风,自己规定每星期劳动六天,星期天休息,搞搞卫生,娱乐娱乐。
“五一”这天,相当热闹而有趣。既然是劳动节,农村也放了假,我们别出心裁把当时城里都少见的各式各样的衣服穿戴上,成群地在村里串着,称为“赶场”。你看吧,本人穿着一条灰白色紧裆裤,上穿德国尼龙衫,头戴“巴拿马”草帽,老密是将校呢上衣,国绿军裤、军帽,王平一身运动衣,前进是一套猎人装束,罗岩个儿小,鸭舌帽配墨镜,唯有胜利最出众,身穿自制土布灯笼裤,对襟布扣小褂的所谓“南蒋服”┅┅高矮不齐,胖瘦不一,“土联动”,“上海疹三儿”,“归国华侨”,出猎的“贵族”,忠实的仆役,“运动健将”,“江湖艺人”┅┅包罗万象,应有尽有,在一群绵衣花裙,妖娆动人的姑娘们陪伴中,那景况多有趣啊!可想而知,老乡们是怎样挤在街门上看,大开了眼界,高兴地笑着。
分在邻村的的同学老井,带来一支火枪。我去借来了,弄了些火药,铁砂,我们决定出去试试。这天一大早,我、前进、王平收拾好行装,劲头十足地出发了,目标是东山,那是这一带的最高峰,山顶上立着信号灯,提示过往飞机不要撞在山上。山坡阴面是一片成林不久的松树。按说树林里野物才多,因此我们才决定到离住处十里外的这一带巡猎。一路上没见到什么,到了山脚下,发现几只鸽子落在沟沿上,因不了解枪的性能,前进和王平都不敢放,我不怕,拖着枪在一片干枯的茅草中向目标爬去,看看不远了停下来,把枪支在一块石头上,对准目标一闭眼,搂动板机,“咚”地一声,一团烟火在眼前一闪,我只觉得右半边脸火辣辣的,烟呛得睁不开眼。“打中啦,打着啦!”他们两个跳起来欢呼着,原来我放枪时,他们二位趴在我脚后面,手捂着头,枪响过了才敢抬头看看。这是散弹枪,一枪打中两只鸽子。一只当时倒下,另一只扑腾着掉到很深的谷底里去了。山坡陡峭,几乎垂直,看看实在无路可下,只好作罢。我的脸熏黑一块,火药渣子磞得挺痛,看样子药装过量了,以后就少装些。头一枪就有所获,兴致全来了,前进把枪接过去说:“第二枪该我了,打个大东西。”继续往前走,开始爬山,在接近树林边缘的时候,呼啦啦简直就从脚下飞起两只野鸡,吓了我们一跳,慌乱中前进放了枪,野鸡没打着,他自己摔了个大屁蹲,他自我解嘲地地说:“甭管怎样,它们再不敢回这个窝了!”我们哈哈地笑了,笑声在山谷中回荡着。这一天猎物不多,收获还是有的,特别是我们发现这一带值得来玩,松林中有蘑菇,岩缝里有泉水,登上山顶可以俯视整个盆地那轻烟薄幕中的面貌。于是,定这里为一处游览胜地。
胜利弄了只狗训养起来,是一次去公社的路上捡的,虽是当地柴狗,经过一段喂养,也变得相当机灵、凶猛。说来也怪,只要是北京人,哪怕从来见过,它也不咬,嗅嗅你,摇头摆尾地讨喜欢。对当地人,即使拿着东西喂它,也会凶狠地狂吠,追得街上的小孩连哭带叫的,连这座院子都不敢接近了。给它取名“渥伦”。由于老乡们的抗议,怕它出去咬伤孩子,只好把它拴在院中的树上看家。每次出去打猎都带着它。在我的动员下,苑翘跟我一块儿去打了一次猎。我们到西面的大山里去了。这一带人迹罕至,到处是密密的荆丛,几乎没有路。听老乡说深山里有豹子,为了预防万一,我带了一把匕首,后腰还别了把斧子。沿着山沟转来转去,没碰到什么值得打的东西,越走越远。翘有点害怕了,劝我回去。“跟着我不用怕”,我不在乎地说了句,继续走去。转过一条沟,突然眼前一片开阔,真是奇怪,在这深山里,竟然有这么大一片平川,其实这也是一条沟,不过相当规矩,有几里地长,一、二百米宽,底部相当平坦。在西面一侧像墙壁,有几里地长,有几口窑洞。我们进去看了看,里面挺干净,水缸、土炕完好,蓄水池里水清亮亮的,所有窑洞情况差不多,对这个发现,我高兴极了,将来天热了到这里避暑是太理想了。我只顾在洞里看,一转脸苑翘不见了,赶紧出来找她,毕竟是女孩子,原来她跑到对面山坡上去采花,我想叫她,却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,在蔚蓝色天空映衬下,无数色彩斑斓的野花点缀的绿色草地上,翘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衣裳跑来跑去的采花,简直像从天上降下一片彩霞,两个“小刷子”一颠一跳的,显得天真可爱,我呆呆地看着,不愿打破这美好的意境。往回走时,碰到一群鸽子,“你打一枪。”我把枪递给翘,“我可不敢”,“没关系,不用瞄准,把枪筒对着目标就行”。她把枪举起来试试,还是不敢放,我又鼓励一气,她终于把枪支在树上,身体躲开,扣响了,“轰”,枪一响,她“呀”地一声,扔掉枪一头扑到我怀里,我爱抚地拍拍她,笑着说:“才打低了一丈多,全飞了。”她一听没打着,并没丧气,却倔起头说“再碰上我还打!”翘就是这么一种人,很有个性,而且往往表现得使你意想不到,我就喜欢她这点,并很愿意琢磨她。一眼见底的池水虽使人清新,却没有意味,荷叶、睡蓬遮盖下的水中,奥妙无穷,诱人探索。到底没有空手,打了两只鸽子,回去吃了。完
您可能对这些感兴趣: |
|
共有评论0条 点击查看 | ||
作者:
陈雨泉
编辑:
刘延清
|